“斯托克”--Stoker,第一次我看错了这个词,我以为是"stroker","stroker"英语之意为“抚摸者”。一个害怕被触碰——即便是自己母亲也不行——的女孩被赋予这样一个姓氏,这是影片最原始的讽刺。但这是我的误读。拿掉了一个"r",stoke的词义变成了“烧火”。查了查,我才发现自己忘了这个词最原初的含义,一个姓氏,斯托克,巴拉姆·斯托克(Bram Stoker),爱尔兰作家,吸血鬼教父,哥特文学大师,“德古拉”的创造者(1897年的小说《吸血公爵德古拉》),1992年再次被弗朗西斯·科波拉搬上大银幕。这是否是编剧温特沃斯·米勒向惊悚悬疑大师的致敬?我不知道,我只是这样猜测——封闭空间(古堡)、谋杀(嗜血)、不速之客与不伦之恋,也许,还真跟哥特文学有点渊源。
另外,女主角还有一个带有东方神秘主义色彩的名字,英迪亚(India,印度之意)。印度教是一个禁欲与纵欲并存的宗教,英迪亚则是一个从禁欲,到被启蒙,到走向独立与复仇之路的女性形象。
故事初看,有点《洛丽塔》的味道:英迪亚(米娅·华斯科沃斯卡 饰)的父亲死于车祸意外,他的弟弟查理叔叔(马修·古迪 饰)入住到这个家里,安慰孤儿寡母的英迪亚和母亲伊芙琳(妮可·基德曼 饰)。伊芙琳是一个受过良好淑女教育的美少妇,她对丈夫和女儿喜爱的打猎行动毫无兴趣,带着病态的苍白。而查理的到来,让伊芙琳枯萎的情欲重新点燃。但是,查理似乎对英迪亚更有兴趣,但英迪亚却对查理万分排斥。哦忘了说,英迪亚是个不寻常的女孩,她的听觉和视觉格外敏感,能听到和看到远处发生的事情。一个三角形的关系就这样形成,在这栋空旷的大宅子里。
平心而论,《斯托克》的剧情并没有带给我太大的惊喜,最后的高潮或者反高潮也没有太震撼。但这终究是一部细节和镜头语言做得太精致太典雅太朴赞郁的影片,因此我不得不爱它。
《斯托克》是朴赞郁闯荡好莱坞的第一部英语作品,在镜头、剪辑、隐喻等方面处理得繁复而细腻,堪称完美。这样的影片是对符号最彻底又最灵动的膜拜,捡几个说说。提前声明,大量剧透,且所持观点均是一家之言,仅供参考。
鞋
一开始,我以为这是一个女性“伊勒克特拉(Electra)”情结的复本(女性伊勒克特拉情结是和男性俄狄普斯情结相对应的一个精神分析词汇,同样脱胎于古希腊神话,简单说就是女孩在儿童时期形成的恋父弑母心理)。相比于母亲,英迪亚和父亲的关系更亲密。父亲带她去打猎,把她的战利品做成标本摆在家里以为荣耀,并且每年生日都会送她一双鞋——一双一模一样的鞋,平底,黑白相间,系带,皮质。英迪亚憎恶母亲虚伪的礼仪与柔弱的仪态,处处与母亲作对。
影片开始于少女18岁的生日,她没有找到那双惯例的生日礼物,反而在礼物盒中发现一把钥匙。而她的18岁生日,变成了父亲的忌日。
而那双作为生日礼物的鞋则在查理叔叔的包里被找到:那是一双完全不同的鞋,细高跟,流线型,纯黑色。一部分女性主义学者将高跟鞋看做一个反女性的符号,因为它束缚住女人的脚,让女人在刀尖上舞蹈。但无疑,高跟鞋是一个极“女性”的符号:象征着女孩变成女人的过程。
葬礼上,女人与女孩(伊芙琳与英迪亚)的鞋。
每年的生日礼物。
女孩的蜕变。
倒叙的第一幕(或者说正叙的最后一幕),英迪亚也穿着高跟鞋。
女孩蜕变成女人,最重要的一点是性意识的觉醒。换言之,查理叔叔对英迪亚最重要的启蒙,就是性启蒙。这个情节的转折点,在弹钢琴那一幕。
钢琴
查理叔叔与英迪亚的一段钢琴二重奏实在是太精彩太性感。堪比用弹钢琴来做爱。
查理叔叔会不会弹钢琴是个迷。伊芙琳以此为契机,教查理弹钢琴来调情。而在此之前,英迪亚弹奏钢琴时都是断断续续心不在焉的。母女两人都反对为互相演奏,反而单独时都以钢琴为媒介与这个男人产生了联系。而这首流动般的乐曲中,英迪亚第一次被启蒙。
肢体上的靠近,音符的交错。
手指的交错。
肢体的交错。
少女不自觉踮起的脚尖和穿高跟鞋时的姿势一样。
而女性性欲的觉醒似乎总是与“罪恶”、”危险”等意义联系在一起。而这种意义,导演选择“蜘蛛”与“黄色”两个意象来表达。
蜘蛛
“蜘蛛”在影片中闪回了几次,以一种超现实的手法,慢慢地沿女孩的黑色丝袜向上爬行,最终没入女孩裙摆的深处。在日韩的文化符号里,“蛇”“蝎”“蜘蛛”似乎总是与女性的性欲与罪恶的一面相关联。这只蜘蛛从脚踝爬向大腿根部,似乎暗示着女孩从“规则”走向“解放”,从“禁欲”走向“觉醒”。
黄色
“黄色”是危险的象征,交通灯的黄色起的也是一种警示的作用,日韩国家的小学生集体出行时要戴黄色的帽子,是为醒目,预防危险。
查理叔叔递给英迪亚一把黄色的伞,预告她即将下雨,一场引诱即将开始。
查理的沙堡上插着黄色的旗帜,一场谋杀正在酝酿。
在精神病院疗养时,查理的房间以黄色调为主,暗示他是个危险的人物,是个杀人犯。
英迪亚用黄色的铅笔刺伤了一个流氓男同学,尖锐的黄色物体,危险性更强烈,这种黄色开始由查理传递给英迪亚。
捆绑礼物盒的黄色带子,欲念的开启。
最后一幕,化身复仇女神的英迪亚整体的着装即使暗黄色。
而这一幕,背景音乐响起,第一句就唱到:“I became the color(我变成了那个颜色)”。英迪亚在查理的引导下,蜕变成一抹危险的黄,举起复仇的枪。
如果说“钢琴”是第一次启蒙的符号,那么第二次关键性的启蒙,在于英迪亚赌气找一个男同学亲热而又反悔,查理出现,用她父亲的腰带勒死了这个男孩。两人第一次出现在同一个犯罪现场,他们是共犯,是同谋。回家之后,英迪亚沐浴,冲洗掉身上的污秽,同时,进行自慰。这是一个再明显不过的女性性欲启蒙的表示。同时沐浴亦有“获得新生”之意。从这一刻开始,女性的“性欲”便和“死亡”“罪恶”“复仇”联系在一起。
蜕变
“蜕变”这个含义,在影片中则以一个“破茧而出”的姿态呈现出来——人躺在地面上,双臂伸展开,画圆,仿佛振翅欲飞的蝶。(关于这个意象也可参见《沉默的羔羊》中对蝶/蛾这一意象转换的各种分析文章)
英迪亚在床上做出这个姿势。
小查理活埋了弟弟之后在地上摆出这个姿势。
另一种关于“破壳而出”的意象就是鸟。影片中有一个极为精彩的叠化:
这个镜头甚至和希区柯克在《惊魂记》中对被谋杀、倒在浴缸旁的的玛丽昂眼睛的特写--叠化到向下流水的下水孔,《迷魂记》中女主角的涡旋状发髻的叠化有异曲同工之妙——当然朴赞郁自己也曾说过希区柯克对他的影响十分重大。这种叠化让女孩与“破壳而出的雏鸟”这种意象产生了互相指涉的联系。
枪
枪的意涵再明晰不过。枪是一种武器,是一种权力,是男性菲勒斯的象征。小查理被送到精神病院的时候,手里握着一把玩具枪。而英迪亚的父亲培养她的过程当中,一次一次地在打猎过程中教她使用猎枪,瞄准,射击。最后,英迪亚用父亲的猎枪结果了查理的性命——以报他的弑父之仇。还有那条皮带和那副墨镜,那条查理用来勒死姑妈和男孩的皮带,那副查理戴着杀了英迪亚父亲的墨镜,最后都承袭到了英迪亚的身上。
小查理的枪。
父亲与英迪亚在打猎。
英迪亚向查理叔叔举起枪口。
英迪亚向男性举起枪。
如果说猎杀查理是为报父仇,那么最后射杀一个警官似乎可以理解为普遍意义上女性向男性的“复仇”。“复仇”是朴赞郁电影一以贯之的一个主题。我并不想将这部影片界定为女性主义电影(实际上也不是):英迪亚从父亲与查理(他们俩也可算作一个人,英迪亚曾对查理说:你和我父亲很像。查理杀掉弟弟很大程度上因为哥哥在其身上倾注了多于对查理自己的关注与爱)身上继承了掌握生杀予夺的“权力”,以一个女性的身份。
因此,就像我之前讲的,这也许并非一个伊勒克特拉情节的影片,反而是一个女孩,在一个男性的引导下,启蒙性欲,获得解放,走向复仇道路的线索。
片子拉到这儿。最后说两点。
第一,节奏实在太赞。其中的几段平行剪辑真是华丽到极致。比如姑妈被杀那段(英迪亚在吃冰激凌--姑妈在电话亭中躲避--伊芙琳拿着酒杯去找查理),还有查理杀掉英迪亚父亲的那段(查理的谋杀--小查理杀掉弟弟的过往--父亲教英迪亚射击),等等。每一个镜头的剪切都严丝合缝,将蒙太奇的意义发挥到极致,让影片着实精美而耐看。
第二,服装。在制作花絮里,服装师曾提到本片的服装主题是“消除时间感(timeless)”。诚然,开场的时候,观众并不能够明确地感到时空的存在,古典的服装宛如维多利亚时代。而直到英迪亚的学校出现,才意识到这是现代社会发生的故事。这种“消除时间感”的作风,在我猜测,也应该是将“德古拉”的“封闭古堡”的意境凸显得更浓郁。
总之,这是一部十分精彩的影片。电影语言的娴熟有时甚至让人惊叹到出戏(是福还是祸?),有种炫技的嫌疑。如果从女性主义的视角来看,这部片子并无大的突破。剧情,如我之前所言,也不算满分的作品。然而,强烈的个人风格与精致的电影语言赋予这部影片另外的意义。这是一部艺术感很强的作品。看罢,会觉得意犹未尽。惊恐要刺激是一种悬疑,隐而不发、精巧玄妙的悬疑则另有一番味道。